張天嬌是在五金廠裏找到張天亮的，這個時候廠子裏已經沒人了，天色昏暗，模模糊糊只能看到裏面一個黑色的身影。

張天亮手中掄著一柄大鐵錘，正一下一下敲打著面前的不知道什麽東西，每一次敲下去，都會發出刺耳的聲響，震得人耳膜發疼。

張天嬌雙手捂著耳朵走過去，大聲喊：“哥，你在幹嘛！”

張天亮冷著臉，一言不發，繼續捶著，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滑落。

張天嬌從身後抱住他，大聲哭喊：“哥，你別這樣，你停下來，停下來好不好！”

“砰！”張天亮把大鐵錘扔到腳下，緩緩直起身子，拍了拍張天嬌的手背：“我沒事。”

“不！你有事！”張天嬌站到他的面前，“哥，曉明姐要考大學，她要走了是不是！”

張天亮沈默。

張天嬌推他：“你去跟她說啊，你叫她不要走，告訴她留在這兒我們也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，你去跟曉明姐說啊，曉明姐那麽喜歡你，她一定不會舍得就這樣走的。”

張天亮緩緩地搖頭：“不，我不能耽誤她的前程。”憑自己的能力考上大學，堂堂正正獲得一份國家分配的工作，這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夢想，而且，她是那麽希望能回到省城生活，他怎麽能夠拖她的後腿呢？

“那，那你也考大學，就像曉明姐說的，我們一起去省城，哥，你那麽聰明，一定也能考得上的！”張天嬌激動地說。

張天亮痛苦地蹲了下來，雙手抱頭：“可是你看隊裏現在鬧了個這麽大的攤子，全隊兩百多戶人家可都指著我呢，我怎麽能夠丟得下一走了之！”

張天嬌蹲在他的滿前：“哥，你別這樣，哥——”

張天亮放低了嗓音：“我沒事，阿嬌，你先走吧，我想一個人靜靜。”

“哥，你跟我一起走吧，別一個人在這兒了，我害怕。”天色越來越黑，廠子裏沒有等，只有巨大的機器黑梭梭的影子，像是張大了嘴巴等著吃人的怪獸。

“你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呆一會。”張天亮的聲音裏充滿了疲憊。

張天嬌只好答應了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五金廠。

看著張天嬌急急忙忙地離去，趙曉明再是沒心沒肺也意識到了點兒什麽，滿心的歡喜瞬間少了大半，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，難道在他們的心目中，這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嗎？

不行，她一定要去找他問個清楚，她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，不說清楚的話今晚肯定不用睡覺了。

趙曉明在趕往五金廠的路上遇到了失魂落魄的張天嬌，急忙扯著她的袖子問：“阿嬌，你哥呢？”

張天嬌哭喪著臉說：“曉明姐，你真的要離開我哥嗎？”

趙曉明氣得直跳腳：“你們在亂想些什麽呀！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了？你哥到底在哪裏！”想到張天亮也許真的以為她要離開，趙曉明的心裏就又氣又急，她什麽時候有表現出要離開他的意思了？她對未來的規劃裏明明都是有兩個人的好不好，甚至因為知道他們兄妹情深，所以她連張天嬌都未來都考慮到了，他們憑什麽問都不問清楚就說她要離開。

張天嬌被她的氣勢嚇到了，怯怯地用手往身後指了指：“我哥在廠子裏。”

趙曉明氣哼哼地甩開她往那邊沖過去。

“張天亮！”趙曉明站在一片昏暗的廠房門口大聲喊，“你給我出來！”

裏邊一點兒聲息都沒有。

趙曉明摸索著走了進去，整個空曠安靜的廠房裏，只有她自己腳步聲的回響，突然滿腔的委屈湧上心頭：“張天亮，你要是個男人的話就快點給我出來！”

突然腳下一拌，趙曉明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，向前撲倒，眼前黑壓壓的一堆淩亂的零件，她雙手無可依憑，只能重重地向下壓去，趙曉明的心中驚恐已極。

眼看就要倒在那堆滿是棱角的東西上，忽然腰身一緊，被一條堅實的臂膀摟住，拉了回去。

趙曉明還來不及驚呼一聲，就被帶入了一個寬大的胸膛裏，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，不用看也知道來的是誰。

“你……”話還未出口，就已被吞吃入腹，一個突如其來的吻從一開始的來勢洶洶漸漸變得溫柔纏綿，不停地索取、交換，渴盼著自己能與對方徹底交融……

在這個黑暗的、安靜的，充滿了機油味的空曠廠房中，趙曉明突然莫名地產生了一種好想與對方一起，就這樣死在這裏的感覺。

良久方才平息下來。

趙曉明依偎在張天亮的懷中，細長柔軟的手指無意識地在他胸膛上打著圈：“你不想讓我考大學嗎？”

“不，只要是你想去做的事，我都會支持你。”

“那如果我想做的，就是你跟我一起去考大學呢？”

張天亮沈默。

“怎麽樣，你說呀！”

“我不行，我走不了。”

“給我一個理由，不要說你受全村的恩惠，要報恩帶領全村人勤勞致富這種話，這世界少了誰地球都一樣轉，沒有你難道就沒有人能當這個生產隊長了嗎？大家就不能過上好日子了嗎？”

“對不起。”

“對不起什麽？”

“我不是覺得我重要到非我不可，只是隊裏現在剛剛鋪開這麽大一個攤子，我不能不負責任說走就走，把爛攤子丟給別人。”

趙曉明推開他：“張天亮，你知道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嗎？你讓我去考大學，可是你自己卻不願意去，你要知道，一旦我真的考上了省城的大學，我是不會再回來了的！”

張天亮握緊了拳頭：“如果你真的想要留在省城生活，我不會阻攔你。”

趙曉明的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：“那你的意思就是要和我分手咯？”

“不，不是的。”張天亮急著想去扶她的肩膀，被趙曉明一手拍開，“我不會跟你分的。”

“那你想怎麽樣？”

“我會等著你。”

趙曉明氣極反笑：“哈，真是好笑，你以為你等我就會回來了嗎？”

張天亮的聲音低沈但是堅定：“無論如何，總之我會等著。”

趙曉明擦幹眼淚揚起了頭：“張天亮你給我好好想一想，是我重要還是你的村民重要，跟我一起考大學去省城，還是留在這裏當你那見鬼的生產隊長，你到底選擇哪一個？”

張天亮嘆氣：“曉明你別這樣，事情不是那麽絕對的……”

“不！”趙曉明打斷他，“這件事對我來說，就是二選一這麽簡單的問題，你選吧！”她也是有她的驕傲和尊嚴的，如果不能成為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唯一，那她情願不要！

“你不要這樣……”

“快說，你要選哪一個！”

“你給我點時間……”

“現在就選！”趙曉明簡直就是歇斯底裏的大吼，理智早已不在線，妒忌的火燒紅了她的眼睛，腦子裏只有一個決絕的念頭，如果他不選她，那她就走，再也不會回頭。

回應她的是一個不容抗拒的擁抱，張天亮兩條結實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把她擁在懷中，哪怕她拼盡力氣掙紮，也撼動不了分毫。

“趙曉明，我愛你。”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愛，這個外表正經，私底下熱情的男人，雖然在以往相處的每一時刻，點點滴滴中都盡情展現他的愛意，但這樣嚴肅、認真、明確地表達出來，卻只有這一次。

趙曉明強撐著的情緒終於徹底崩潰，雙手緊緊掐著他的腰身，不顧形象地痛哭：“張天亮，我恨死你了，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！”

哭著哭著，變成了軟軟的哀求：“你答應過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，你陪著我好不好，你跟我一起考大學，咱們一起去省城，沒有你在身邊，我會害怕。”從她來到這個世界，他就一直在她的身邊，想到終有一天，自己要孤零零地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，一股恐懼感就牢牢攫住了她的心。

張天亮沈默不語，只默默地一下一下輕撫著她順滑的頭發，心裏疼得不能自抑，恨不得馬上不顧一切地告訴她：“好，我陪著你，不管你要去哪裏，我都陪著你。”

可是不行，從小到大根植於心的責任感告訴他，做人不能如此隨心所欲。

因此就要忍痛放手嗎？當然不，如果能夠這樣輕易地就放棄，那他也不叫做張天亮了。

溫熱而柔軟的唇輕柔地落在趙曉明的額上，讓她的情緒慢慢地平緩下來，思緒一點點地回到現實，嗓子哭啞了，只能壓低了聲音說：“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？”

“怎麽會呢？”張天亮溫柔地說，“乖，相信我，事情真的沒到這個地步，只要我們自己不放棄，不管是時間還是距離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我們分開。”

趙曉明抽抽噎噎地問：“你是意思是要跟我異地戀嗎？”

“異地戀”對張天亮來說是一個新名詞，但他還是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：“總之你放心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，我說過的，不管你想做什麽，我都會支持你，只是你要給我一點時間，等我把這裏的事做完，到時候不管你想去哪裏，我都會陪著你。”

“那萬一，萬一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喜歡上了別人呢？”

張天亮深深地註視著她，哪怕是在這個幾近黑暗的地方，趙曉明還是能感覺到他似有實質的目光，就在她以為他會說出祝福的話的時候，他堅定地開口：“那我就去把你搶回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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